高力士轻轻端起茶盘,用杯盖在茶盅的边缘抿了两下,品了一口茶,竟细细把玩起这只胎质细洁、釉色白润的邢窑来。
李林甫也不急,眼光下垂,似乎在观察自己硕大鼻子上的酒刺,嘴角溢着谦卑的笑意,但房间里的空气却有点紧张,两个大唐重量级的人物仿佛在打太级拳,看似悠闲平淡,可中间又暗藏机锋,这两人多少年没单独坐在一起了,今天相逢,又岂为喝一杯茶那么简单。
沉默了半晌,高力士将茶盅放下,淡淡一笑,从怀里摸出本奏折,轻轻搁在几上,修长而圆润的食指在上面点了点,“这是皇上让我还给你的。”
李林甫一惊,原来高力士是受皇上的命令来还一本奏折,只是随便一个小太监便可做的事却让高力士来做,而且他还有病在身,李林甫的目光移到那份奏折上去,不禁倒吸了口凉气,“这里面究竟写的是什么?”
他的手微微颤抖着拾起奏折,封面上写着王珙的名字,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,“难道这就是参广平王辱骂自己的那本折子吗?”
他抬头向高力士望去,见他却在低头喝茶,水汽缭绕,将他的目光变得朦胧起来,脸上没有半点表情,仿佛此事和他毫不相干。
李林甫转念又一想,应该不是,奏折最快也是黄昏时送进去的,那时皇上已经返回内宫,应该还没看到。
他想起一事,急忙打开奏折,果然是弹劾李清假传圣旨的那本奏折,上面没有一字批文,李林甫忽然觉得头皮一阵发炸,这是王珙上的奏折,皇上却还给自己,也就是说皇上的心里清清楚楚,是自己在向李清下手,而让高力士来,就仿佛用一支粗大的笔在自己的名字下重重划了一笔,他是在严重警告自己不要妄动那个李清。
但李林甫的紧张只是在一瞬间,他很快便冷静下来,看来皇上是想重用这个李清,“难道是想培养他来对付自己吗?”
想法虽然荒唐,但皇上警告自己不要动他,明摆着是要将他推到自己的对立面去,他看了看高力士,见他还在喝茶,这时间似乎长了点。
“阿翁可知皇上为何要将御使台的奏折给老夫?”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,可无辜的姿态还是要摆的。
高力士不答,却指了指茶盅笑道:“我喜欢这只杯子的手感,李相国可愿割爱?”
“阿翁说哪里话,尽管拿去走是了,来人!”
有侍卫进来应答,李林甫一指杯子道:“好好洗干净,放在我的白玉盒里给阿翁送去!”
“呵呵,多谢了!”
高力士笑着站起身来,向他告辞, “身子沉重,老夫想回家睡一觉,改日再来和相国叙旧。”
李林甫见高力士一句话也不愿多说,也不勉强,便将他送出大门,这时,天已黑尽,一轮残月挂在空中,散发着淡淡的清辉。
二人刚迈下台阶,远方却‘隆隆!’驶来一辆华丽宽大的马车,在李林甫不远处停了下来,侍卫们立刻将李林甫围了起来,但李林甫的眼中却闪过一丝冷漠,他认出这是太子的马车。
车门开了,李静忠下来,向二人深深施了一礼,一指车内道:“广平王言语冲撞了相国,太子殿下已将他重重责打,现特送来向相国大人验伤赔礼。”
“这怎么可以,怎么能责打孩子!”
李林甫快走两步,看了看车内昏迷不醒的李俶,连声埋怨道:“宰相肚里能撑船,我怎么会把一个孩子的无心之言放在心上,请回去转告太子殿下,下次万万不可以了,犬子也有失礼之处,明日我也会命他来向殿下磕头赔罪。”
说完,他连连摇头,对高力士道:“阿翁!你看这事唉!都怪我没有及时表态。”
高力士却微微笑道:“相国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,自然不会想到太子会责打广平王,这不能怪相国。”
他又向李静忠一挥手,“不要再耽误了!赶紧去给广平王疗伤。”李静忠答应,施礼告辞,急忙上了马车,向百孙院方向驰去。
李林甫望着马车远去,心中暗叹一声,“这样一来,事情就变成了孩子间的争吵,李亨便和此事撇清了关系,也罢,再寻找机会吧!”
高力士却似乎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,他登上马车,从车窗里探出半个身子向李林甫挥挥手道:“夜凉,相国回去吧!咱们都上年纪了,不比从前,可要保重身体。哎!皇上也是,这两年身体一年不如一年,实在让人担心啊!”
说完,马车缓缓开动,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,高力士一走,李林甫的心思又回到那本奏折上,
“皇上想给自己培养个对头!”
他冷笑一声,就算是不动他,自己也决不会给他机会,李林甫已经想到了办法,‘不累州县,不得为台省’,这是大唐定制,只要自己坚持不让那李清外放,将他圈在京内,他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。
倒是这高力士,枉自己专为他开大门,竟对自己没有一点表示,看来他真的是偏向太子,李林甫恼火地摇了摇头,在侍卫的簇拥下,向府内走去。
一阵凉风吹来,他的头脑忽然变得清醒了,他猛地停住了脚步,直勾勾地盯着台阶,脑海里在不断地回响着高力士说的话,‘皇上也是,这两年身体一年不如一年,实在让人担心。’
李林甫恍然大悟,高力士竟是在提醒自己,皇上可能时日不多,要自己抓紧时间啊!
马车在黑夜中飞奔,高力士半躺在车厢里闭目养神,嘴角却浮着一丝得意,他知道李林甫必然会听懂自己最后所说的意思,他是偏向太子一党没错,他希望李林甫能下狠手对付太子也没错。
看似矛盾,其实不然,太子不经严冬,哪里会知道春风的宝贵,而他高力士,就是这春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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