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,帝姑馆陶公主号窦太主,堂邑侯陈午尚之。午死,主寡居,年五十余矣,近幸董偃。始偃与母以卖珠为事,偃年十三,随母出入主家。左右言其姣好,主召见,曰;“吾为母养之。”因留第中,教书计相马御射,颇读传记。至年十八而冠,出则执辔,入则侍内。为人温柔爱人,以主故,诸公接之,名称城中,号曰董君。主因推令散财交士,令中府曰:“董君所发,一日金满百斤,钱满百万,帛满千匹,乃白之。”
——《汉书-东方朔传》
陈娇知道,由于家中监视的人甚众,所以她若要离开,怕是得在食为天走。反正她一贯纱巾蒙面,要找人假冒倒也容易。而这几日就要让监视者习惯她会常来食为天用餐的事实。这样,她们离开后,也能够有足够的时间迷惑监视者。所以,虽然还是惊魂不定,但是她还是带着阿奴和刘徽臣来食为天的雅座就餐。
食为天虽然只是新开张的食肆,但是其与众不同的烹饪风格,在茂陵这样一个显宦云集的地方,还是吸引到了相当多的尝鲜者。陈娇望着陆续从马车上下来的华服公子,听着渐渐盈满整个食肆的欢声笑语,心中有些感叹,心想,看来当初早该想到可以靠开饭店赚钱。
今天来的人显然身份挺高,他们几乎包下了整个食肆,进进出出都是他们自己带来的奴婢。当然,这个时候还没有包场的概念,所以,二楼还是有一些雅间有人。
“董君,此处膳食不错,可以召一二厨子回去,为公主置一席酒宴呢。”一个中年男子向坐在主位上的青年说道。
那个在主位上的青年,长得一表人才,头上的发髻梳理得十分整齐,陈娇若在此一定能马上人出,这人就是当年到长门宫来找她的董偃。他淡淡笑道:“那是自然。”
“呵呵,董君又何须你来教呢。这世上,最懂公主的就是董君了。”另外一人笑道。
“那倒是。”
下面一片的阿谀奉承之辞,把整个场面承托得闹哄哄的。董偃始终脸上带着笑容,看着底下人的喧闹,过了好一会儿,他才对吕掌柜说道:“掌柜的,你店里的厨子,派两个随我往府里去。公主要是满意了,少不了你的好处。”
“哎,哎,”吕掌柜为难的应道,天知道,这店才开了没几日日,厨子们也就是急就章地学了小姐的几道手艺。前番已经被淮南王翁主硬生生勒索走了两个,这番又……可是,这些达官显贵是得罪不得,吕掌柜也只能有苦自己吞,笑着说道:“多谢董君看得起。”
董偃满意地点了点头,接着又是一番杯来盏去,宾客尽欢。华服美食,美酒佳人最是容易醉人,董偃很快就陶醉其中,不一会儿就喝得酩酊大醉。跟着他来的只有两个小厮,两人看到大醉的董偃不由得有些慌了手脚。正为难间,吕掌柜体贴地说道:“不如先让董君倒我们的厢房里睡下吧。这新丰酒后劲足,他怕是要睡上好一会儿呢。”
两个小厮并不是堂邑侯府的人,而是来自董偃家中,平素也就在他出府时相陪着寻乐,很多事情并没有主意。其中一个想起董偃说过,馆陶公主今日要入宫探望病重的太后,他有一整天的自由时间,便点头答应了吕掌柜的讨好。
董偃在两个小厮的搀扶下,晃晃悠悠地上了楼,也是凑巧,他上楼之时,陈娇恰好推开了房门,打算回去,却在栏道上和董偃一行人碰了个正着。吕掌柜忙喝道:“还不让开。这位可是馆陶大长公主府中的董君。”他这是怕两方人冲撞了,他不好保护陈娇,是以提早提醒陈娇。
陈娇神色一凛,她瞥了烂醉如泥的董偃一眼,已然立刻认出了此人便是两年多前到长门宫为她送信的董偃。两年多的时光匆匆而过,当年的清秀少年如今竟也有了一丝男人的味道,大概和他特意蓄须有关吧。董偃被吕掌柜一喝,也迷迷糊糊睁开眼睛,看着前方,见到一抹淡蓝色的身影,便笑道:“小甲,你可真体贴,又给爷找了章台街的姑娘来吗?”他虽然是馆陶养的小白脸,可毕竟还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男子,日日费心陪着一个比自己母亲年纪还大的女人之余,也不免去找些身份比他更低的女子戏耍。馆陶在这方面也不严苛,只要不耍到府中,几乎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的。
董偃大醉之后,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,他本能地伸出手想要去抓陈娇的衣袖。陈娇忙退了半步,喝道:“董偃,你放肆!”
董偃被这熟悉的声音一喝,不由得有些愣了,他努力地睁开眼睛,想要看清楚前方的人影,奈何始终只是一片模糊的影子,他口中只不断喃喃道:“你是……你是……”他终于不胜酒力,低头昏昏睡去。董偃的两个随从奇怪地看着陈娇,对于这个敢对董偃当面喝止的女子,有些好奇。
陈娇却是有些害怕地退了一步,对吕掌柜说道:“吕掌柜,先告辞了。”匆匆越过董偃,向外走去。
……
一直到上了马车,陈娇的心还是跳动个不停。刘徽臣也担心地说道:“姑姑,那董偃会不会认出你了?”
“应该,不会吧。他醉得那么厉害。”这话,却是连她自己也有些不信了。陈娇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,心道,长安果然是她靠近不得的地方。才来了几天啊,破绽就一个接一个的。还是早早离开为妙。原先她将事情,想得太容易。
陈娇坐在车上,忽然开口说道:“徽臣,也许我们应该……”
话没说完,她就感觉到马车一阵剧烈震动,停止了走动。此时已经日渐黄昏,车外是一片朦胧景色,陈娇撩开窗帘,却看到他们已经被一群陌生人给围了起来。这场景看来有些俗气,不过,此时的陈娇却没有时间去想这个,她倒抽了一口冷气,开始考虑以郭嗣之一人之力抵抗在场十数人的可能性。
为首之人说道:“敝主人想请姑娘到府中一行。”
“就这么个请法?”郭嗣之面无表情地说道。话音未落,他便突然发难,转眼间将为首之人擒下,持剑威胁道:“若不想人头落地,就让你的属下让开路。”
陈娇见郭嗣之如此迅速地拿下了对方首领,不由得松了一口气,这个时候,擒贼先擒王的确是最好的策略。为首之人被拿下后,其他人明显有了顾忌,纷纷抽出了兵刃。
为首之人说道:“这位壮士果然好武艺。不过……在下的命早就不属于在下了。便是死,那位姑娘我们也是要带回去的。”他紧着狠狠瞪了其余下属一眼,说道,“还不动手!”其他人竟然也没有迟疑,一半人手向陈娇所在的马车扑去,一半则向郭嗣之扑来。郭嗣之没想到这为首之人竟然悍不畏死,不由得一愣。只这一瞬间的迟疑,立刻让那人抓到了脱身的机会。如此一来,郭嗣之和陈娇等人是彻底分开了。其中一个人夺了马车,想要驾车离去,却被刘徽臣的匕首所伤,跌下了马车。余下的人望着刘徽臣,眼中凶光大盛。
刘徽臣从腿间抽出另外一把匕首,交给陈娇和阿奴,说道:“姑姑,我这里就两把,你收着,好好保护你自己。”陈娇是第一次发现,这个认来的侄女儿竟然还懂武艺,但是此刻也顾不上惊讶,只紧紧握着匕首,点头应道:“知道。”
刘徽臣的武艺的确不错,可以看得出当年也是好好练过的,但是毕竟还是比不得这些自幼受训的死士,更何况男女有别,她虽然依靠马车,占了地利之变,但是发现这一点的众人,也不与她纠缠,只一步一步地将她从马车上中引出。待刘徽臣跌下马车,车中便只剩下陈娇和阿奴两人。另外这些人分工合作,一部分将刘徽臣围住,另一部分人拥了上去,很快从没有打斗经验的陈娇手中夺走了匕首,同时将二人打晕。随着马儿的嘶鸣声,两个身着褐色衣裳的男子驾车远去。被缠住的刘徽臣和郭嗣之心中大急,手下动作不觉凶狠了起来,而已然得逞的死士只和他们纠缠了一会儿,就有次序地撤退了。郭嗣之本想追击,但是见刘徽臣左肩负伤,不由得停下了脚步。刘徽臣大急道:“我自己回家。你快去追,一定要把姑姑追回来。”
郭嗣之点了点头,跃马而上,向马车离去的方向飞奔而去。
刘徽臣焦急地看着郭嗣之远去的身影,踉跄地向家门走去。陈府所在虽然在茂陵邑,但是地方相对偏僻,这一番打斗,竟然无人发觉。当刘徽臣敲开家门,看到陈东的脸,便不觉晕了过去。这一番打斗给她这样的女子,带来了太大的伤害。
……
堂邑侯府
虽然已经入夜了,但是在这开国侯府中却依旧灯火通明,尤其是坐落在侯府左侧的一个宣室里,那些连王侯之家都要珍而重之的蜜烛被放置于九华灯之上,照耀着整个房间。一个保养甚好,贵气逼人的女子正斜靠扶手上,手中拿着一本书简,她便是这堂邑侯府的女主人,大汉的馆陶大长公主刘嫖。看了一会儿书后,刘嫖感觉有些头疼,她揉了揉太阳穴,对正给她捶小腿的婢女说道:“现在是什么时辰了?”
“回公主,已是黄昏时分了。”婢女飘儿乖巧地回答道。她是堂邑侯府奴婢所生之女,从出生之日起就是堂邑侯家的奴婢,这些年讨了刘嫖的喜欢,才被调到身边伺候的。
“黄昏时分?”刘嫖皱起眉头,叨念道,“这偃儿怎么还不回来?”
“董君今日在食为天宴请爰大人、薛公子、汲公子等,想是闹得晚了。不过这会儿城门都关了,他应该快回来了。”飘儿柔声说道。
正说着呢,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,飘儿笑了笑,她看向门外,果然看到董偃英俊的面孔出现在房门口,她脸上露出一丝不出所料的笑容。刘嫖脸上的表情也立刻变得愉悦了起来,她说道:“怎地跑得这么急?你看你现在狼狈的。”
对于董偃这样的美男子来说,这么狼狈的时刻的确不常见。他此刻不但衣裳不整,就连表情也失去了往日的平静,显得有些扭曲。他喘着气走到刘嫖身边,说道:“公主……找到了。我碰到了。”
“什么?”刘嫖不知所以然。
“皇后娘娘,大小姐,我找到了。”董偃略微有些疯狂地说道。
刘嫖听到这话,神情一滞,手中的书简也不觉掉落下来,种种地砸在了她自己的身上。
失去陈娇的消息已经两年了,从元光五年的夏末到元朔二年的春,在这两年多近三年的时间里,一切都已经改变,卫子夫生下了皇子,登上了皇位。连作为母亲的刘嫖也已经对自己的女儿绝了希望,以为那个她一直捧在掌心的娇娇女早已被世间的风浪所吞没。然而在这个时候,她却回来了,重新出现在他们的面前。来不及考虑此中的利害关系,刘嫖猛地坐起,拉住董偃问道:“怎么回事?你仔仔细细地说清楚。”
董偃这才开口将在食为天里的那一幕讲述了一遍,然后他万分肯定地说道:“公主,那个女子绝对是娘娘,我虽然醉了,可是娘娘的身形我是绝对不会认错的。”
刘嫖也知道董偃平素为人最是心细胆大,在察言观色方面确有才能。所以他说认得那人是阿娇,那么十有八九就是了。
“可惜,我醒来的时候已晚,城门即将关闭,所以没时间再做打探,就回府了。明日,我再去食为天打探,一定能把娘娘如今的藏身之所找到。”董偃懊恼地说道。
“竟然在茂陵邑……莫非这就是所谓的一叶障目吗?”刘嫖一阵激动后,忽然松开手,浑身发软地跌回到了软榻上,口中喃喃道,“阿娇,阿娇。”
董偃上前握住刘嫖的手,说道:“公主,不要这样。娘娘回来了,这是好事不是吗?”
“好事?”刘嫖先师无神地喃喃,随即轻笑道:“呵呵,好事啊。”
“偃儿,明日一早,城门一开,你就立即出城,不要惊动任何人,把阿娇找回来。”
……
郭嗣之轻手轻脚地摸上围墙,试图跳入其中,却忽然感觉身边有个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,郭嗣之顿时吓了一大跳,他警惕地闪过身,与那人保持距离。只见来人是个年纪比他略小一点的男子,他冲郭嗣之憨憨一笑,说道:“郭嗣之侠士吗?我家主人有请。”
敌我不明,而且对方能够如此轻易地切近他的身体,郭嗣之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,他扭过身子打算离开。那少年即庄昕立刻说道:“郭侠士,敝主人与陈皎小姐乃是故交,此处为平阳侯府,你以为凭你一己之力,真的可以将她安全带离吗?如果不想弄巧成拙,还是跟我走一趟吧。”
郭嗣之身形一顿,随即他很快从围墙上一跃而下,问道:“你主人是谁?在哪里?”
庄昕满意地一笑,说道:“请跟我来。”
一前一后两个黑影飞快地从平阳侯府消失。而此时的平阳侯府内,却是另一番喧闹景象。
“你派人去掳人?掳了谁?”平阳侯曹寿平躺在榻上,他明显已经病入膏肓,双眼完全向内凹陷,眼眸却依旧炯炯有神。
刚刚带着婢女,端着汤药进来的刘婧脸上有一瞬间的凝滞,她笑着说道:“没掳谁,只是一个不懂事的丫头。”她一边说,一边靠近曹寿,将汤药端起,用汤勺舀起一点,吐气将之吹得温度适宜,柔声说道,“你都病成这样了。这些小事就不要担心了,来吃药。”
曹寿艰难地摇了摇头,说道:“我知道昨日陛下来了。他和你说了什么?”
刘婧明显有些不乐意了,她敷衍道:“我们姐弟谈心,你就别担心了。陛下又不是第一次来府里。”
“阳信!”曹寿见她一副不在意的样子,不由得提高了声音,想要起身,结果用力过猛的他立刻跌了回去,同时还有一阵剧烈的咳嗽。见丈夫变成这样,刘婧神色也不禁有些慌了,她慌忙将药碗放到婢女手中,探过身去将曹寿扶起,为他拍着胸口顺气。
好一会儿,曹寿才缓过气来,他有气无力地说道:“阳信,不要再掺和到皇家的事情里了。你已经是我曹家人了。”
刘婧拽过被子,轻轻给曹寿盖上,安慰道:“你身子不好,不要想太多。吃了药,好好休息就是了。襄儿还小,这个家,需要你撑着呢。”
“阳信,罢手吧。我们去和太后辞行,离开长安,回平阳去,回我们的封地去,回去吧。”曹寿感觉眼皮越来越沉重,他闭上了眼睛,有气无力地说道。
刘婧没有回答,只是一直给丈夫拍着胸口,哄着他睡着。她动作轻柔地将曹襄的身子放下,沉声说道:“回去?不,你错了。我的家在长安。我是大汉的长公主,姑姑能做到的事情,我也能做到。我为什么要回去?”
她走出房间,侧身将关上,对着门口等候的小厮说道:“你好好照顾侯爷,一有不对劲,马上去唤张御医来。知道吗?”
“是,公主。”
刘婧让婢女在前方领路,想侯府后面的一个小院落走去。在平阳侯府的后方,是一个与侯府完全隔开的地方,高高的围墙堵住了过去的道路,中间只有一道门可以通过,而门钥匙一直是由刘婧自己贴身保管的。刘婧拿出钥匙,将门打开,穿过一丛又一丛的花木,前方一间极为朴素的石屋。
刘婧一步一步踏入其中,许多过往的关于这个小院的回忆亦一一复苏,曾经的年少的她和刘彻是如何在这个院落中听着那人指点江山,挥斥方遒的。而如今,物是人非。刘婧深吸了一口气,推开石屋的房门,里面昏暗的油灯已经被点燃,两个女子被缚住双手,以极不自然的姿势倒在地上。刘婧皱了皱眉头,转头喝道:“怎么如此无礼?还不给阿娇小姐松绑。”
听到她这一声喝止,屋外飞速窜进来一人,他迅速将陈娇和阿奴给松绑了。刘婧低声问道:“边上这女孩是谁?我不是说除了阿娇,不要别人的吗?”
“边上这位似乎是阿娇小姐的婢女。”来人回答道,“夺车时,我们一起带回来的。若公主觉得不合适,我们马上……”他边说边向阿奴伸过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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