沪上的新年依然如往昔般热闹,即便是坐在马车里,外面街面上吵吵闹闹的人声、各式小贩子各种口音的吆喝声、间歇的鞭炮和孩子的欢笑声、新开通电车的电铃声,这些七七八八的声音潮水般的从马车外面钻进来,使得本因走走停停马车而烦躁的杨锐眉头皱的更加深了。看着杨锐紧绷着的脸,程莐抽出自己温玉般的手只抚在他的脸上,柔声着道:“马上就到了啊,看你急得!”
女人的声音很是悦耳,但是杨锐已经没有心情跟她说笑了。邮船路过南京的时候当地工作站送上来一叠报纸,都是和复兴会有关的新闻,他报纸都细细看了一遍,这些报纸中,官方的和隶属同盟会的报纸骂的最凶,但是要说材料的详实,还是要数日本人的汉报。
他们甚至知道复兴会私做龙袍的尺寸,由此推断杨竟成不可能称帝,因为龙袍明显是给小孩子穿的。复兴会最有可能的是推出一个具有前明宗室血统的孩子作为皇帝,至于这个孩子血统的真实性,按照复兴会的处事来说极有可能是真的,虽然清初之时前明的宗室基本逃散,几百年来再找到有前明皇族血统的人也不是没有可能。报纸上洋洋洒洒把前明朱元璋那二十六个儿子都数了一遍,更是很八卦的细说每一个藩王的结局,最后推断出那几个藩王的后代有可能存世,这其中第一个就是太子朱标,后面便有岷王在内。
汉报的背景其实是日本官方。之前小方宗太郎就在汉口呆了不少年,是以报纸完全是为日本政府服务的。对于复兴会闹出这么个事情,报上除了深挖信息。在评论上完全是溢美之词,中国革命之后成为一个帝国而不是一个共和国,这完全符合日本政府的主流价值观。日本官方赞誉,在野的那些关注中国革命的日本浪人就是唾骂了,这些在明治维新中并没有获得什么好处的边缘份子,在民报上和同盟会诸人一样直指复兴会是假革命、真**。
日本人踢开,沪上较为中立的申报、新闻报只是在分析事情的真实性。并开始推断假如真的反清复明将了那中国将会是怎么个模样;沪上如此,北方满人英敛之办的大公报则撰文唾骂复兴会是前明遗孽,其革命根本就是祸国殃民。只为一姓之哀荣,基本把革命党骂满清的话原封不动的返了回来,不过言语更为文雅了些。
看完了华文报纸,英文报纸似乎并没有把这件事当多大。杨锐只在京津泰晤士报的第二版才看到了相关文章。洋人对于明朝的历史明显很不了解,只是简要的说革命者想要复辟前面一个王朝,并分析认为中国一旦革命那么现有的文明成果都会葬送;同时西方诸国并不愿意看到中国发生任何形式的革命。写这篇文章的人还一如既往的认为,即便是换了一个王朝,中国同样还是如此愚昧落后,他们要做的不是革命,而是全面的开放,然后学习西方的一切。因为泄密引起的舆论就是这些。而复兴会内部,几个根据地因为有新闻管控制度。使得那边还没有什么反应。就是在国外的少数级别高的会员,比如谢缵泰、秋瑾发来电报询问此事。
秋瑾只是学生,钱少电报内容极短,只有六个字:君宪仰或民宪?而谢缵泰的电报则较长,他没有问事情是真的还是假的,只是大致分析了前明宗室出来之后对革命的利弊,他的观点还是英式的君主立宪更切合现今中国的实际。
朱宽肅一出现,君宪和民宪就要做一个选择,这个选择早就是定好的,不过事情又起了一些变化,比如虞自勋在电报里就建议索性承认此事,现在就开始宣传朱宽肅,王季同更是在电报里坦诚了自己某些想法,而钟观光还有徐华封对现在就公开此事也是赞同,虽然他们没有明言选择君宪,但是现在就朱宽肅造势,不知道是何用意?
拥堵的街道终于在马夫的吆喝声中让开了一条路,穿过英租界后,法租界则显得冷清了。杨锐让程莐先回家之后便直觉去到章太炎处,他想听听他的意见。
国粹报社里,章太炎此时正在宣读一份王季同从美国发来的长电,电文中王季同坦陈他的想法,即杨锐现在的权利太大,想要一个人来制衡,之前是孑民在,现在朱宽肅之事泄密,刚好可以借此机会宣传朱宽肅,营造朱宽肅之民望,如此会中可以保持一定的平衡。
王季同肺腑之言,章太炎看后只是沉默皱眉。章太炎之认为,中国若是要复兴,那必定是要有大枭雄的。这也是他初见孙汶,之所以说他“斯言有流血之意,可谓卓识。惜其人闪烁不恒,非有实际,盖不能为张角、王仙芝也。”就是看出孙汶不是个硬茬,口气大,骨子软,手上功夫很是稀松平常,而杨锐则相反,虽然在爱国学社时对革命温温和和、唯唯诺诺,但一旦动手,却是固执到底、布局深远。现在枭雄出来了,却又要编根绳子栓住他,真是想什么的人都有。
“秋枚啊,你看这小徐是何意啊?”章太炎把电报递给了邓实,刘师培去后,早前的国粹报馆里头章太炎交好的就剩下邓实了,两人学术上是至友,革命上一些事情也多有交流。而这邓实是经学名家简朝亮之徒,为岭南学派朱次琦的传人,章太炎则是俞樾的弟子,是皖派戴震的传人;而之前的刘师培,则是扬州学派刘文淇的曾孙。
邓实是复兴会的老人了,更一直在研究国粹,虽不明白复兴会到底有没有私制龙袍,藏匿太子,但是从革命理论上看完全知道这是件什么事情,他只道:“小徐之所想。并不是争权夺利,无非是从民的角度考虑,还是从国的角度考虑罢了。从民之角度。虽然弱君并不能强国,但保国足矣,以后便如西式共和之制,民选之君更替,百姓不受其苦,但也未必得其所福;而从国之角度,必要有强君方能振我华夏。不仅保国,更要拓土,然国虽能得利。但民亦为其所损,**遗毒更祸害百年,怕是到最后又是一个后清。”
“后清?”章太炎站起打开白折扇犹自扇了扇,“便是后清也要比满清好。”
“枚叔兄。是战总会有输赢。若是拓土不成反失地哪又如何?”这么冷的天,邓实看见章太炎扇扇子,只好往后退了几步。他其实对君宪民宪并无看法,只是单纯的和章太炎辩论。
“以竟成之眼光决断,便是拓土不成,那也不会失地吧?”邓实说到了点子上,章太炎闻言扇子也停了下来反问道。
“以一人而兴国,那国必衰;以一党而治国。则国不久。流水不腐,户枢不蠹。枚叔兄,这可是早有定论啊。”邓实再道,不但让章太炎停了扇子,更是让他坐下了。
邓实见此再道:“取君宪,则中国将为共和之国,复兴会只是朝廷里的一党,即便是把持朝政,一旦败亡,也将逐出朝堂;而取民宪,看似共和实则**,不说是不是能开疆拓土,便是开疆拓土之后,那民亦深受其苦。是看日本,与俄国一战,于民何益?”
“那日本只是分配不均罢了。”章太炎的扇子又扇了起来,他是去过东京的,感觉那日本国都里的百姓比江浙一带还穷,税收的比中国还重,不说日俄之战,早前甲午之役,民众真正所得好处也是不多。但即便如此,在可以选择的情况下,他也愿意做日本那样强国的子民,而不想是中国这样弱国的子民。
“日本分配不均,那中国又如何能分配均?”邓实笑道。
“竟成说过,立国之后,工矿路土,都或将收归国有,或是国管,既是国有国管,那如何分配不均?”章太炎道。
“可当时日本也是如此啊。”邓实道,他听着章太炎的说辞,还是笑,“可最后那些工矿路和满清办的那些路矿局所一样,人浮于事,耗费钱银,最终被糟蹋了个精光。不是被卖了个精光,就是被承包了个精光,更有言‘公司一包就灵’,负担一卖就轻’,那些接手的财阀则是把原先的工人裁撤大半。如此做法,焉能分配得均?”
“可这也是管理问题,若是那公司管的好,能挣到钱,怎么可能会被卖?”章太炎道。
邓实大笑,:“那些公司有几个是真正亏钱的,都是官商不分,鱼肉其中罢了。国有公司,说是公司,不如说是衙门,竟成也曾说过,这衙门般的公司是办不好的,便是能办好,官商勾结之下也要办不好,如此才能低价变卖。枚叔兄,经济我也不懂,还是不说了吧。只是这君宪民宪,各有利弊,此事现在看是小,但实则关系大,我中国几百年之国运,就在次一选了。”
章太炎和邓实刚刚谈完,外面的章太炎的秘书就说杨锐到了,他不待再和邓实多说,出去便看见杨锐把一份电报甩了过来,只道:“枚叔兄,看看小徐都说了些什么?他若是不相信我这个会长,他来当好了,还说什么制衡,真是莫名其妙!”
章太炎闻言一惊,接过电报只见上面的内容和王季同发给自己的是一样的,脸色顿时沉了下来,道:“竟成,我这也有这样的一份电文。虽然不知道小徐是怎么想的,但言语虽然刺耳,可绝不是为了争权夺利啊。”
杨锐当然知道王季同不是为了争权夺利,他笃信佛学,处事少有无功利之心,也正是如此,杨锐觉得他在沪上管内务不合适,这样的性格还是管研发的好。却不知道他虽走远,现在又在朱宽肅之事上弄出这么个制衡来。他这样的光明正大、坦陈其心,反而让杨锐不好应对了。这正是阴谋是可怕,但比阴谋更可怕是阳谋,现在王季同明摆着要以朱宽肅来制衡自己,杨锐实在是没有什么理由好反对的。
广告位置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