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34章连珠再成串
小西关,会芳里。
华灯初上,娼馆却早已上板儿打烊。
事实上,不光是“会芳里”,整条小西关大街,都显得比平常冷清许多。
旧历年关将近,小年已经过去,街面上行人寥寥,各家商铺只在房梁上悬起灯笼,并不营业。
“会芳里”便也趁此机会,歇业整顿,只由自家人闲来无事时,在此消遣。
一阵轻微的“沙沙”声响。
江小道从拐角处的阴影里走出来,抬头看向二楼明晃晃的窗口,面无表情。
嬉笑声从窗棂里缓缓飘出,在空旷的石板路上游荡,折射出业已失真的回响。
即便如此,江小道还是轻而易举的辨认出,那是六叔的声音,继而向前迈开脚步……
关伟愣了一下,到了这个时候,他更想坦诚。
众人抱拳齐声:“六爷,走好!”
“这是我查出来的,不是你说出来的。”江小道纠正道,“这完全是两码事,你要是早点说,事情就不一样了。”
“那不然还能是谁?”关伟反问。
关伟直愣愣地怔了一会儿,想要辩解,自己却都万难开口,迟疑了片刻,便只好苦笑一声。
桌面上,赵国砚等人未曾经历,自是不明所以。
毕竟,是十年叔侄!
“六叔,你不觉得奇怪么?张九爷三十多岁,就能当上辽阳荣家行的瓢把子,按说也是个人物。可是,日俄战争打完以后,他怎么说不灵、就不灵了?只能憋屈吧啦地来到奉天,跟着周云甫混饭吃。诶?你说怪不怪,刚好就在那两年,周云甫开始走下坡路了。”
关伟抿抿嘴,低声说:“呃……小道,既然话已经到这份儿上了,我就跟你说实话吧,我确实帮过周云甫盯着大伙儿。”
“不是怀疑。六叔——你就是周云甫当年的招子!”
清冷的街巷里,北风呜咽了一整个冬天。
“诶?等等!”江小道眼神一凛,“六叔,你怎么知道我那阵每天跟张九爷碰头?”
赵国砚领头回道:“道哥最近正忙着找人,把老宅重新翻修,还有苏文棋想拉他进商会,说是晚一点过来。”
“一日恩消义成灰”不假,可“千日交心千日好”也绝非妄谈。
关伟愕然,筷头上的花生在半空停了一会儿,放进眼前的碟子里。
如今,江小道愿意给他脸面,他自然不敢再有二心。
关伟琢磨了一会儿,沉吟道:“江湖险恶,要是非得单选一样,那还是记打吧!”
“嗯?”关伟一愣,“嗐!枪我随时都能弄到,有这个必要么!”
韩心远和福龙相视一眼,重重地点了点头。
江小道回过头,忽然问:“六叔,如果我没查出来这件事,你会主动告诉我吗?”
“嗯,这就铰。”
“我觉得有关系。”江小道说,“如果我猜对了,那当初可能就是张九爷跟周云甫说过我的事儿,可张九爷又是咋知道的呢?”
关伟的脸色霎时间涨得通红,赵国砚等人纷纷低下头,躲避六爷的眼神。
“哦哦,我听说他想退了。这就走了啊!嗐!这小子,也不跟我说一声!行吧,那我也走了啊!”
如今回想起来,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!
“没错!不过,还有一件事。”
悄无声息,仿佛只是一场幻觉。
“那老七呢?”
关伟一时没转过来,便问:“可是,那宅子里不是有炸药么?我记得,咱们在法轮寺的那捆炸药,不就是老七和李正他们,去秘宅里拿出来的么。”
“看来,四叔当初没说错。”
江小道的神色忽然暗淡下来:“周云甫势微以后,张九爷来到奉天,你们俩就一直合伙吃荣家饭。莫名其妙走得那么近,要说先前没点交情,恐怕说不过去吧?”
“六爷,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呀?”有姑娘一边给老六斟酒,一边笑着问,“真没想到,咱这道哥,竟然也有出丑的时候啊!”
关伟哈哈大笑:“你小子,还记着这仇呐!得,来来来,六叔敬你一个,给你赔个不是,成不成?”
闻声,江小道转过头,面沉似水。
“少爷,我这身份,哪有资格上桌啊!我跟着伺候局就行了。”
酒尽。
“不用说了。”江小道抬手打断道,“六叔,你退了吧!”
及至此时,关伟的酒劲,便也全都醒了。
关伟如遭五雷轰顶,整个人僵坐在椅子上,只觉得指尖冰凉,浑身上下仿佛行将冻住一般。
“我说的是我!”关伟打了个酒嗝,提醒道,“伱们几个还年轻,可得好好辅佐小道,跟着好好干!千万别让我逮着你们别有二心,要是对不起小道,我这当叔的,可不答应!三刀六洞,我丑话可说在前头了!”
关伟愣了愣神,旋即笑道:“好好好,你说得对!可是,唠这些个破事儿干啥!来来来,喝酒!”
“那时候他多大?”
可是,桌上没有平辈的人,关伟念旧,便显得更像是自言自语。
“又怎么了?”
江小道提醒道:“当初,从辽阳回来的时候,我爹就一直疑心,觉得周云甫派了招子盯他。”
“小道,但我可以发誓!我从来!从来!都没有对不起大哥和你!”
毕竟,是授业恩师!
“六叔,周云甫和韩策的崽子,现在都在我手上,他们有几斤几两,我太清楚了。这件事,只有你能做到。”
关伟摇头苦笑:“还用问?当然是你呀!”
“我就不会去法轮寺,小妍也不会去中村照相馆,我们俩肯定还会回到城东的宅子;那样的话,当周云甫把我卖给白家的时候,我和小妍就可能被埋伏,死在那里。”
“嗐!这件事,你也知道,你二叔——不光是你二叔——他们不总是劝你爹反水么!一会儿说要上山当胡子,一会儿又说自立门户的。你爹虽然心狠手辣,但对自家兄弟,向来都很护短,总闷着。老爷子当然不放心,总得派人盯着点。”
“那你为什么要给周云甫当招子?”江小道反问。
一根油光锃亮,二指粗细的辫子,被随手丢弃在酒桌上,叮叮铛铛地掀翻了几个酒盅。
叔侄俩喝了最后一杯酒。
江湖儿女没有家,越是到了逢年过节,弟兄们便越是凑在一块儿,回首过去,展望未来。
江小道朝雅间里扫视了一圈儿,不由得皱起眉头,冲姑娘们摆了摆手:“你们先出去吧!”
关伟在一旁拍起了巴掌,欣慰地笑道:“大侄儿,行啊!这两句话说的,越来越有当家的范儿了!”
“好吧!小道,我理解。慈不带兵,义不掌财,情不立事。既然要做大当家,就不能感情用事。这样其实也挺好,往后我就吃吃喝喝,混日子就行了……嗯……头走之前,喝一杯吧?”
“六叔,你有没有想过,万一那天,我没有正好碰见张九爷从秘宅里翻出来;或者,赵国砚没有跟我坦白,我就不会知道秘宅已经暴露。”
“小道,周云甫他们都死了,这些破事儿,说不说又能怎么?我又没有害过你爹,更没有害过你!我把你当亲侄儿!”
赵国砚、韩心远和钟遇山,并四五个陪酒的姑娘,手里把玩着酒盅,静静地听关伟白话。
“是。”
江小道按住老六的胳膊:“别急,我还没说完。”
关伟无法继续装聋作哑:“小道,你怀疑我?”
“六叔,当家的不好当啊!”
福龙双手捧起酒杯,欠起身,连声应和,碰杯敬酒。
“道哥!”赵国砚等人纷纷起身。
姑娘们见状,有点为难,愣在那里,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是去是留。
赵国砚等人却不敢笑,互相看了两眼,便只顾闷头喝酒。
福龙还是老样子,满脸堆笑,点头哈腰地张开胳膊,把住两扇门板,作势关门退下。
“小道,你这话扯得太远了吧!”
众人这才如梦初醒!
江小道抬头看向棚顶上刺眼的灯泡,幽幽地说:“你还记不记得,十年前,我刚来奉天的时候,还没见到周云甫之前,那老登好像就已经知道我爹在辽阳认我当儿子的事了。”
江小道不理他,仍然自顾自地连珠成串。
<divclass="contentadv"> “我就是不明白!张九爷一个辽阳人,为啥非得联合外人对付长风镖局?就为了一块翡翠扳指?这也太不符合瓢把子的做派了吧?张九爷一到奉天,就拜了周云甫的码头。你说——有没有一种可能,张九爷这个瓢把子,本来就是周云甫最鼎盛的时候,给他扶上去的?”
推开大门,一阵透心的寒风迎面扑来。
“嗯!”江小道坐在那里,低声回道。
赵国砚等人连忙附和点头:“那是,那是。”
“没有这事儿吗?”
“胡扯!刚才咱也说了,有可能是钩子不小心传出去的。福龙,你当初知不知道小道的事儿?”
江小道提起酒盅,刻意点了一下韩心远,说:“福龙这些年下来,也算有功,都是自己人,干了。”
抬头看去,正见大茶壶福龙领着江小道推开房门。
江小道却说:“你也跟我大姑在这干了十几年了,怎么没有资格?上桌!”
姑娘们立马收起笑容,抬起屁股就往门口走。
随后,关伟站起身,把两只手在前襟上蹭蹭,没着没落地左右看看,也不知是在找些什么——也许是在寻找曾经的兄弟们吧!
关外的冰雪,似乎永远都不会融化。
关伟连忙伸手拉住一个窑姐儿,啧声道:“诶?小道,别介呀!大过年的,乐呵乐呵呗!”
关伟默默点了点头,悻悻然地关上房门,走下楼梯。
“那……那又怎么了?”
“嘶!要说你小子眼光是不错,小妍虽然没了两条腿,可心里却多了两个窍,咋就都让你给赶上了呢!”
“当时我就跟他说,‘老弟,咱俩合伙,你进去望风,我进去摸财’,捧他两句,这小子就真信了,翻墙头的时候,我咔嚓一悠,这小子直接摔下去。好家伙,满院子鸡飞狗跳!给这小子吓的呀!那都冒了泡了!哈哈哈……”
江小道也是没辙,许如清时好时坏,“会芳里”的生意,总得有人顶着。
画面一转,江小道手里握着锋利的匕首,朝后颈处狠狠一划。
关伟眯起眼睛,下意识地去摸怀里的配枪,结果却空空如也。
众人无话,默默点头。
“那也有可能是别人!”关伟争辩道,“比如——比如赵大娘,小道,你还记得那个老太太吧?后来日俄战争的时候死了。”
“小道,你听我说……”
“六爷!”
江小道一抬手,仍旧把话题拉回来:“你说——当年咱们给长风镖局挖的坑,其中最重要的人,是谁?”
棚顶的电灯应声熄灭,雅间里的一切便又重归于黑暗之中……
“哈哈哈!好多年以前的事儿了,你不提,我都忘了!”
“那是,那是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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