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78章篇外·围炉夜话【上】
庚申岁末,将夜时分,奉天城终于渐渐飘起了初雪。
梁辰怀里捧着一坛好酒,面带欣喜,顶风独行,急着应邀前往老解家的饭局。
这年轻人最近刚满二十岁,勤快,眼里有活,人缘不错,因此拜入江家以后,只用了将将一年的时间,就混成了“在帮”;而老解,则是江家多年的“响子”,也是他拜山入会的介绍人。
老解在城南租了一间房,地方不算远,无奈雪天路滑,梁辰走了足有两刻钟,直到肩膀上落满了细雪,才勉强及时赶到。
此时,屋内已经来了六七号人。
餐桌上摆满了涮肉用的器具和食材;炕边的火炉里,柴禾烧得正旺;后窗微微推开一条缝,隐约可以听见寒风呜咽。
众人围坐在电灯下,说笑声此起彼伏,让人不禁有家的感觉。
梁辰有点意外。
他猜到今晚会有其他人来,却没猜到会有这么多人。
走进屋内,他冲老解点了点头,略带歉意地赔罪道:“哥,外头下雪了,来得有点晚。”
“不晚不晚,来得正好。”
老解爽朗一笑,旋即朝梁辰招了招手,将其唤至近前。
“来来来,小梁,我给你介绍一下。毛三儿和高会计他们,我就不用多说了。这位是老牛,应该听说过吧?还有这位,杨剌子,刚从哈埠出差回来。他们俩都是家里的‘响子’,你过来认识认识。”
闻听此言,梁辰顾不得脱下大衣,便急忙走上前点头哈腰,挨个问好。
从“在帮”到“响子”,看似只有一步之遥,实则却有门里门外之分,其间的差距,简直判若云泥。
按江家的规矩,“在帮的”要想更进一步,除非是“四梁八柱”提携举荐,否则至少要有两个“响子”担保才能进门。
老解有意引介,梁辰自然不敢怠慢,于是言必称兄,对这两人格外敬重。
老牛,他见过,听说原本是周家的人,现在却是江家资历最老的“响子”之一。
这老哥看起来真的就像一头牛,肩膀宽得吓人,脖子短得离谱,这种人一般都很能打,即便不能打,至少也很能抗。
杨剌子,梁辰倒是第一次见,传闻此人曾在赌档里当过“火将”,真假未知。
如果说,老牛给人的感觉,像是一把石锁,从内到外都透着一股沉着、稳当的劲头。
那么,杨剌子给人的感觉,就像是一把洋钉,仿佛浑身上下都带着刺儿,只能搁手里捧着,不能攥,一攥,就要被他扎手。
互相介绍过后,老解拍了拍梁辰的肩膀,回身冲二人说道:“牛哥,老杨,这小子是我老乡,哥几个平时多照应照应。”
老牛闷声点头。
杨剌子有点不耐烦,却说:“这回人都到齐了吧,还吃不吃了?”
“啧,还差个陈安。”老解抬手招呼道,“赶上個下雪天,道也不好走,不等了,咱们先吃吧!”
众人没有异议,当即上桌落座,先将铜锅底下的木炭引燃,随后一边说笑闲话,一边擎等着开锅下肉。
梁辰是个勤快人,见状,便立马趁这工夫站起身,自发地绕着圆桌,给大伙儿挨个倒酒,大伙儿也都客气地端起酒杯道谢。
可走到老牛身边时,对方却用厚实的手掌,一把将杯口盖住,沉声回绝道:“不喝。”
梁辰不禁一愣。
他听说老牛平常是喝酒的,眼下突然不喝,难不成是对自己有什么意见?
这小子素来有些敏感,当即便忍不住庸人自扰起来。
思来想去,梁辰自认发觉了问题的所在:坏了,是不是倒酒的顺序错了,应该先给牛哥倒酒?
可酒已经倒了出去,哪还有挽回的余地?
正在这小子胡思乱想的时候,老解突然打岔道:“小梁,牛哥待会儿要出趟活儿,家里有规矩,不能喝酒。”
梁辰这才松了一口气,忙说:“牛哥,那我给你倒杯茶吧?”
“哪有茶?”老牛问。
“我现给你沏一壶呗,烧个水的工夫,也不麻烦。”
“不用了,待会儿喝点羊汤就挺好。”
老牛的回答不容商量。
梁辰只好干笑着回到自己的座位,可屁股刚一坐下来,却又猛然发现,杨剌子正在直勾勾地盯着他看。
完了,到底还是倒酒的顺序错了!
梁辰确信自己没有猜错,于是连忙从怀里掏出烟盒,赔笑着说:“杨哥,你抽烟?”
杨剌子接过香烟,眼神却并未因此而变得和善,仍然目不转睛地瞪着梁辰,过了半晌,方才开口问道:
“小子,你来家里多长时间了?”
“不到一年,快了。”梁辰赶忙趁机解释道,“杨哥,我还年轻,有挺多规矩都不太懂,要是老弟哪做错了,你多多担待。”
“你年轻关我屁事儿啊?”
“啊,这……”
梁辰被杨剌子当场回呛了一句,顿时有点不知所措,便下意识地朝老解瞥了一眼。
可老解此刻竟然自顾自地吃起了涮肉,胃口极佳,仿佛什么都没看见。
“我跟伱说话呢,你看老解是啥意思?”杨剌子再次挑衅道,“咋的,他是你爹啊?”
梁辰有点慌乱,支支吾吾地说:“不是,杨哥,我要是哪做错了,你告诉我……”
“我跟你说话的时候,你得看着我,这还用我告诉你么?”
“知道了,杨哥。”
梁辰鼓起勇气,跟杨剌子对视。
杨剌子接着又问:“来一年了,见没见过东家?”
“嗯,远远地见过几回,没敢上去说话。”
“你来家里之前是干啥的?”
“嗐,瞎混呗!”梁辰颇有些自嘲地说,“啥都干过,最早以前,我在……”
“杀过人没有?”杨剌子突然打断。
梁辰面容一僵,餐桌上顿时安静了下来。
除了老牛和老解仍在闷头吃着涮肉,嘴里发出“吧嗒吧嗒”的咀嚼声以外,其余同为“在帮”的毛三儿等人立刻停下筷子,有些茫然地互相看了看,不觉间,神经也跟着紧绷起来。
“没、没有……”梁辰木讷地摇了摇头。
“那你吹鸡毛牛逼啊?”杨剌子厉声质问。
“不是,杨哥,你误会了,我的意思是……”
“那你是啥意思?你自己说的,以前啥都干过,结果没杀过人,这叫啥?这他妈的就叫吹牛逼!你跟我吹牛逼,几个意思?”
“杨哥,我真没那么想……”
“那就是说,我这人小心眼儿,挑你毛病了,我还得给你赔个不是呗?”
“不不不,杨哥,你这是干啥呀?”
“操你妈的,我现在就想整明白了,到底是你跟我装逼,还是我跟你小心眼儿,你他妈问谁呢?”
杨剌子“砰”地拍案而起,指着梁辰的鼻子破口大骂,目光也随之变得凶狠起来,仿佛一匹饥肠辘辘的豺狼,恨不能要把眼前这年轻人生吞活剥了一般,不是你死,就是我亡。
梁辰瞬间被吓得面无血色,口唇发干。
如此僵持对视了片刻,年轻人到底默默地垂下头,转而朝身旁的老解投去求助的目光。
然而,梁辰有所不知,当他把目光移开的一刹那,杨剌子便已下定决心,不会为他担保了。
老解有点失望,用筷子敲了敲碗沿儿,却说:“小梁,吃饭吧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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