翌日上午,法租界,黄家公馆。
屋内窗明几净,青帮“三大亨”齐聚一堂,会议对策。
除了三个男人以外,主位沙发上还端坐一位日渐色衰的中年女人。
那是黄锦镛的发妻,沪上黑帮的当家主母,人人都叫她“桂生姐”,而非“黄夫人”。
四人神情各异,稍显疲态,客厅内的气氛因而显得有点沉闷。
造谣一张嘴,辟谣跑断腿。
事情闹得满城风雨,昨日整整一天,“三大亨”个个忙于应对,片刻不得清闲,根本没工夫再去理会斧头帮的动向。
黄锦镛要在法捕房接受总督察的质询,澄清现状;杜镛奔走于三金公司的各家主顾,挽回声誉;张小林忙于联络驻沪各级官兵,说明情况。
相关各方的利益均未受损,自然没再追问,反而立马换上看热闹的心情,背地里议论“三大亨”遭人戏耍,闷头吃了哑巴亏。
眼下,三人好不容易坐在一起,共同商量应对办法。
黄锦镛拿起桌上的茶碗儿,慢悠悠地说:“大世界门口那批‘赃物’,已经查清楚了。”
“哦?怎么讲?”张小林急问。
“巡捕房的包探打听过了,最近有几个人在各家烟馆买了大量散土,应该都是斧头帮的小赤佬。”黄锦镛的语气不慌不忙,甚至有点洋洋得意。
“看来,他们是早有准备啊!”杜镛沉吟道,“砸我们公司的口碑,壮斧头帮的声势。”
张小林低声咒骂:“册那娘,搞这种下三滥的伎俩,小瘪三就是小瘪三,永远都上不了台面的东西!”
桂生姐闻言,并未表态,只是淡淡地冷笑两声。
在她看来,这屋子里所有人没一個好货,哪个不是两面三刀、阴险狡诈之辈?
黄锦镛当年自导自演,在法租界做戏,冒充神探,这才得到了法国佬的青睐,并晋升为华人探长;张小林年少时冒充抗日英雄,以此拉帮结伙,网罗门徒;杜镛表面厚道,实则最为狠毒;都是为达目的,不择手段,还分什么高低贵贱?
杜镛喃喃自语道:“现在报纸上到处都是谣言,风声对我们很不利,我倒是宁愿丢几箱土货,也不愿意威信受损,斧头帮这是玩了一出阳谋啊!”
“什么阳谋、阴谋的,我派人去找报馆,让他们澄清一下不就好了嘛!”张小林提议。
杜镛连连摇头:“小林哥,晚了,现在让报纸上澄清,大家只会认为是我们威逼利诱,强行堵住了记者的嘴,到时候舆论只会更差。”
张小林立时火起,拍着桌案数落道:“阿镛,我早就讲过,要尽快派人把斧头帮清了,侬不同意,这下倒好,闹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!”
“清什么清?”黄锦镛突然插话,“侬知道王老九他们有多少人?在法租界火拼,侬让我怎么去跟公董局交代?”
“黄大哥,侬这是什么意思?”张小林皱起眉头,“这可是阿拉三个人的事情,我带人去平斧头帮,那也是为了三金公司,侬不帮忙照应,谁来帮忙照应?”
“侬也知道这是阿拉三个人的事情?”黄锦镛冷哼道,“既然是大家的事情,斧头帮刚出头的时候,两个咋没过来找我商量商量?”
张小林一时语塞,知道黄锦镛是在挑理,但他不服气,心中暗道:侬黄麻皮,当初在戏园子里抽卢公子耳光的时候,找过阿拉商量了吗?
杜镛见状,连忙站出来解围。
“黄大哥,不是我们不找你商量,而是那个王老九没钱没势,我们还以为他闹不出多大动静,所以才轻敌了,现在公司出了情况,凡事当然还得大哥做主。”
“知道还是我做主就行,别以为我老了,就什么事都不管了。”
“是是是,黄大哥正值盛年,一点也不老呀!”杜镛连忙赔罪。
张小林却坏笑道:“是啊,既然公司还是黄大哥说了算,那就请黄大哥出个主意吧?”
尽管“三大亨”常常被人并列提及,三人的关系也很紧密,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是铁板一块,毫无间隙。
黄锦镛人老心不老,还想继续当龙头瓢把子;杜镛风头正盛,已然初露僭越之心;张小林贪财火爆,真疯起来,谁的面子也不给。
三人虽是盟友,彼此间的关系却也相当微妙。
桂生姐看在眼里,却不声不响,只顾暗自冷笑。
黄锦镛思忖片刻,终于开口道:“斧头帮既然假装劫货,不如阿拉就将计就计,用这个罪名,把他们那几个领头的全给抓了,怎么样?”
“黄大哥,这可不行。”杜镛连忙劝阻,“如果用劫货的罪名去抓王老九,那不就相当于咱们自己把谣言给坐实了么。”
“这也不行,那也不行!”张小林急得起身来回踱步,“阿镛,侬倒是讲个办法嘛!总不能当这件事没发生过吧?那样的话,阿拉以后在沪上,还有什么脸面?”
杜镛稳坐在沙发上,沉吟道:“小林哥,我昨晚想了一夜,王老九不是头一天来沪上,他的做事风格,在码头上一直都很有名,就是莽!但这次的事情,无论怎么看,都不像是王老九的风格。”
“那又怎么样?”
“我怀疑有人在背后给他支招,报纸上的消息我听说了,那个‘黄山翁’肯定就是王老九,但还有一条‘过江龙’,我们还不清楚是谁。”
“怕什么,来一个杀一个,来两个杀一双!”张小林跃跃欲试。
杜镛却说:“你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,怎么杀?”
“这种事情,侬不用担心。”黄锦镛插话道,“只要抓一个斧头帮成员,把他关到巡捕房里,老子有一万种办法让他开口。”
杜镛连忙摇了摇头:“那样太容易打草惊蛇,而且斧头帮的成员未必都知道这条‘过江龙’是谁,如果他们都知道,那我们没道理对这人一无所知,所以我猜这条‘过江龙’可能没什么势力,至少在这十里洋场没有根基。”
言罢,几人互相看了看。
桂生姐难得流露出欣慰的神情——不愧是她亲手提拔起来的后生,总归是没看错人。
黄锦镛尽管有些忌惮杜镛,但又不得不承认对方的能力,当下便点点头说:“有道理,如果是这样的话,我就派巡捕房的密探去打听打听。”
张小林立刻应声道:“那好,等摸清了他们的底细以后,把情况告诉我,我去派人把那两个小赤佬给做掉。黄大哥,两条人命,应该不算什么大事吧?”
“罪有应得,能有什么大事!”黄锦镛冷哼一声。
杜镛接着说:“现在的皖省同乡会,多半都是卖苦力的出身,没什么产业,之所以能聚到一起,全因为有王老九这个人,只要把他除掉,暴尸街头,斧头帮也就一哄而散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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