武田信缓步走进屋内。
如同许多小东洋一样,他的言行举止间,带有某种独特的谦卑感,低眉顺眼,唯唯诺诺。
但是,当他抬起头时,其鹰视狼顾之相,到底不是个善茬儿。
听闻对方是个小东洋,江连横略感诧异,却也并未大惊小怪。
相似的情形,他在奉天时,早已经历过无数次了。
唯一的区别在于,此处是十里洋场。
小东洋的渗透,从来不只局限于庙堂,而是包罗万象。
上至文化名流,下至梨园戏子,只要是在业内稍稍有些名望的人,都逃不过他们的威逼利诱,从无例外。
迟疑了片刻,江连横终于站起身,跟武田信握了握手,随即将其引到窗边的茶桌落座。
此时,远天已然擦黑,窗外隐隐传来叫卖声。
桌上亮着一盏孤灯,映出方寸间的安宁。
两人隔着茶桌,并肩坐下来,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客套话。
紧接着,江连横便问:“武田先生,我到沪上也有两个来月了,不记得跟你们打过交道啊,你这掐着饭点儿过来找我,总不会是打算让我请你整两口儿吧?”
一边说,一边自顾自地点了支烟,没有相让。
武田信一愣,随后摇头笑了笑,说:“江先生果然风趣。不过,如果我们之间能谈得来,喝几杯庆祝庆祝,也是理所当然的,对吧?”
他的汉语说得极其流利,简直跟华人没有两样,若不是提前自报来历,则足以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。
江连横眉心一皱,继而想起义烈团之前的忠告,便不禁暗自揣测起对方的意图。
“你既然听说过我,那就应该知道,我不跟东洋人合作,除非你卖枪,那倒是可以唠唠,但也只限于买卖。”
“这样啊……可惜,我本人并不做军火生意。”
“那就没啥可谈的了。”江连横耸耸肩,故作叹惋,“看来咱俩不合财,就别再往一块儿硬凑了,国砚——”
话音未落,赵国砚和李正西便推开房门,应声而入。
正要送客时,武田信急忙欠了下身子,抬手安抚众人,却道:“等等,江先生,我还没说是什么事呢,你就敢确保没有兴趣?”
“不用说了,我是对你这个人没兴趣,所以不管你说什么,我都没兴趣跟你谈了,国砚,送客!”
江连横反呛了一嘴,看样子已经没有耐心继续跟对方纠缠下去了。
不料,“送客”二字刚说出口,武田信接下来的一句话,却令在场三人顿时僵在了原地。
“江先生,难道刘雁声的血仇,就这样算了么?”
武田信的声音很低沉,但在江连横的耳朵里,却突然炸起一阵轰鸣。
三人同时转过头,目光中带有诧异、狐疑、以及些许忌讳。
武田信见状,笑了笑,随即便心安理得地坐下来,拿起江连横放在桌上的半盒香烟,旁若无人地点燃了一支,只抽了两口,就掐灭了香烟。
“江先生,我呀,是真心给你排忧解难来了。”
武田信似乎很了解江连横的脾气,并下足了功夫,投其所好。
钱,根本无法打动江连横。
他不缺钱,所以格外要脸,想起大姑过去的遭遇,又怎肯背上“二鬼子”的骂名。
可是,复仇的诱惑,却也并非虚无缥缈。
江连横本就是睚眦必报的性格,他很清楚复仇所带来的快感,那大概是人类最原始、最炽烈的情感之一。
只要尝过一次,便足以终生难忘。
他不讳言,有那么一瞬间,为了宣泄心中这口恶气,他的确动摇了。
不只是江连横,就连赵国砚和李正西,似乎也是如此。
武田信神思敏锐,仅在这片刻的迟疑中,便寻出了可乘之机,立刻穷追猛打,巧舌如簧地游说起来。
“江先生,鄙人在远东十几年,游历过很多城市,哈埠、奉天、京城、沪上……这些地方,我本人都是常来常往的,当然也听过、见过不少华人,但我唯独对你最感兴趣,你跟他们不一样,你是个有血性的人。”
江连横静静地听着,没有搭茬儿。
武田信的游说仍在继续。
“江先生,抛开我们两国之间的立场,仅就我个人而言,我其实很欣赏你的行事作风,甚至本质上来说,你我才是同类,所以我很想跟你交个朋友,如果你愿意的话,我可以把张小林的人头奉上,当作这次的见面礼。”
同类?
赵国砚和李正西互相看了看,谁跟他是同类?
可若是细想下来,这话似乎也没错。
毕竟,恶人终需恶人磨。
江连横皱起眉头,乜眼看向小东洋,低声问:“你知道多少?”
“从闸北刺杀案那天起,这前前后后的事,我差不多全都知道。”武田信笑道,“当然,我也知道,你这趟来沪上,背后是受到了谁的委派。”
闻听此言,江连横等人俱是一愣。
武田信见状,连忙摆了摆手,说:“放心,我不会妨碍你们的差事,如果有必要的话,我甚至还会尽力帮助你们。毕竟,张大帅本身就是我们扶持起来的军阀。”
这话不假。
尽管小东洋不太支持奉张入关,但倘若老张真能搬倒吴秀才,他们自然也是喜闻乐见。
武田信笑着解释道:“其实,张大帅的许多情报消息,本来就是由我们提供的。从这个角度而言,江先生,我们其实是同僚啊,现在同僚有难,我当然愿意出手帮忙,就是不知道江先生肯不肯接受我的好意了。”
沉默了片刻。
江连横说:“我刚才问的是,你对我家知道多少。”
“很多,比你想象的还要多很多。”武田信仍旧是一副谦卑的神态,“江先生,你是个聪明人,该不会以为有些事只要没人说,就代表没人不知道吧?”
说着,他的眼神中,忽然闪过一丝威胁的意味,但又稍纵即逝,令人难以察觉。
旋即,他又立刻挤出一抹亲切的笑容,说:“但那已经是陈年旧事了,没必要继续追究,我们还是抓紧谈眼前的事吧!”
“你能杀了张小林?”江连横问。
“当然,但不是我亲自动手,而是会有专业的人去办。”
“条件呢?”
“没什么条件,无非是有机会的时候,大家能在一起吃吃饭,聊聊天,谈谈生意,仅此而已。”
“是么,可我听说,没价钱的东西,往往才是最贵的。”
武田信哑然失笑,摇了摇头,说:“江先生多虑了,不过是个张小林而已,他还没资格摆在桌面上,让我跟你讨价还价,我们想要杀他,根本不需要经过何将军的同意。”
江连横抬起手,吩咐赵国砚和李正西把房门关上,随后转头冲小东洋打量了几眼,话锋陡然一转。
“武田先生,如果我今天拒绝你,你是不是就要去找张小林,跟他商量着怎么除掉我了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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