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很大,一粒灰尘吹进我眼睛里,我急忙抬手去揉。还没关好的窗户又“哗”地吹开了。黑暗中,一只手忽然伸过来,帮我关上。我反手挥过去,被他一把抓住。
我忙叫:“松手!”
谢昭瑛松开,问:“怎么了?”
我摊开手掌,里面一颗白色小丸子:“痒痒药,差点就浪费在你身上。”
谢昭瑛哭笑不得:“你什么时候起随身是药了?”
我冷笑:“在我知道身边人不可信的时候。”
谢昭瑛没说话,他走过去点亮了灯。
我揭开桌上的纱罩:“还留了半只烤鹅,知道你回来会饿。”
谢昭瑛笑:“还是你贴心。”
我冷眼看他啃着鹅腿,漫不经心地问:“你要回西遥城了吗?”
谢昭瑛停下来,抬头看我。他眼神澄明,一片疑惑,神情坦然又专注,任谁看了都会当他是君子。只有我知他老底,那就像谢家书阁下的那间老窖,除了珠宝,还有一大堆的咸鱼泡菜蛛丝灰尘。
我虽面不若桃李,却冷若冰霜:“还装吗?二哥,还是燕王殿下?”
谢昭瑛放下鹅腿,擦了擦嘴巴:“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?”
我笑道:“皇上如此小心谨慎,虎符又是那么关键的信物,若不是燕王亲自来取,他会给吗?”
其实早在第一次见赵皇后时就怀疑上了,一直没说,是因为证据不够充足。如今情形有变,我再也等不下去,只好赌这么一次。没想还真给我赌对了。
谢昭瑛不语。我还很不习惯他严肃的表情,就像看到喜剧演员一本正经地演文艺爱情大戏。老实说,谢昭瑛非常英俊,严肃起来有种军人的沉着稳重的气质。只是我总觉得这里面却有一种凌厉,稍不留神,就会被刺伤。
我问:“爹知道吗?”
谢昭瑛说:“爹知道,但是娘和其他人都不知道。”
我说:“不知道的好。”有些事,知道的越少越好。又问,“我以前知道吗?”
谢昭瑛弯了弯嘴:“你只知道我常半夜翻墙,有时候会见一些陌生人。”
“于是同我约定,要我不要说出去。所以那天你问我过去的事还记得不记得。我说不记得了,你就松了一口气。”
谢昭瑛点头微笑:“有些事,知道了也是个麻烦。”
我在他身边坐下,斟酌了很久,还是问出口:“二哥……那,我真的二哥呢?”
谢昭瑛没有看我,他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复杂的表情,像是云雾罩着远山。只是他的眼睛里,清楚地写着一种疼痛,似乎我的话,翻起了他什么痛苦的回忆。
我局促地坐在他身边,烛火忽然轻爆了一个火花,我听谢昭瑛幽幽开口。
“我排行老六,上面三个姐姐、两个兄长。我母亲是谢夫人的远房堂妹,比我大哥都要小几岁,性情活泼,聪明灵巧,一直很得先帝的宠爱。我四岁那年,母亲难产去世。第二年,先帝也辞世了。大哥即位。”他停了停,继续说,“大哥对其他兄弟多有压制,而对我,大概因为年纪小,却十分疼爱。”
“皇上原配刘皇后,为人和善,只是多年无出。而赵氏却生有皇长子。赵氏那时在人前乖巧伶俐,左右逢源,位子渐渐升了上去。赵氏一家就此发迹。刘皇后病逝,赵氏理所当然地坐上了后位,皇长子也封了太子。我同太子同岁,却高他一辈,从小一起长大。太子不像皇上沉稳智慧,也不像赵氏奸猾机敏,是个老实温暾的人。永平五年秋,上林苑狩猎,太子不忍心射杀野兔,被皇上一通训斥。鲜明对比的,是我设计活擒了一头豹子。皇上当场对我百般嘉奖,我眼看赵氏变了脸色。”
我听出端倪:“她怕你威胁到太子的地位?”
谢昭瑛点了点头。“赵老爷子原本是名武将,要美人不要江山,为了一个侧夫人而辞官。但是赵家两个儿子都自幼聪颖又有野心,考取功名后一路青云直上,并且将妹妹嫁与我大哥为侧妃。赵氏原先是妻妾中地位最低的,却是母凭子贵,深得大哥宠爱。赵家从平民升至权倾天下,越是得到的多,越是怕失去。她怎么会容下我这一个变数?”
“她要杀你?”
谢昭瑛冷笑:“我那时候还年少,她只是打算给我一点教训,让我识趣。皇上很快察觉,只是他那时身体已经不大好,国事繁多,赵党又小成气候,没办法护我周全。我吃了一点苦。”
他轻描淡写。我却忽然想起他一身的伤,那怎么都不像是一点苦就可以造成的。男人总是淡化艰难困苦,是因为他们已经经历过太多沧桑。
“我本无心皇位,一直退让,只等成年后封王离京去封地。可就在我十四岁那年,碧落江改道,万亩良田被淹,数十万百姓无家可归。皇上有意让太子历练一下,打发他去赈灾;又想我远离赵氏迫害,将我也一并打发了去。到了灾区,我查出赵氏亲戚连同当地官员私吞赈灾粮款,又动用私刑打死揭发上告之人。太子懦弱,我又年轻气盛欠缺思考,只当是找到了推翻赵氏一族的好法子……”
他顿了一顿,说:“我那时有一批追随者,韩延宇,郁正勋还有谢昭瑛等人都在内,全是太学里脾气相投的年轻人。谢二同我交情最好,一起读书习武。我们是远方表兄弟,恰好又长得特别像,小时候我闯祸,总有他扮我去受罚。”说着笑了笑,“只是这件事上,他坚决反对我弹劾赵家。可是我只觉得自己受够了赵氏婆娘的气,哪里听得了那么多。可是结局正如他所料,赵家树大根深,哪里是那么容易扳倒的?原本支持我弹劾的大臣,不过是想借机会维护自己的权益,见风头不对,立刻调帆转舵,将我抛弃。”
“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血淋淋的失败,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浅薄幼稚,也是我第一次清楚见识到权利这把双刃剑的威力。皇上心急,宿疾发作,赶紧一纸诏书提前封我为燕王,将我派去了天高地远的西遥城,就想我彻底远离权利旋涡。可是他到底低估了赵氏的阴险恶毒,他以为只要送我走,赵氏就会罢手,我就会安全……”
烛火轻摆,我忽然觉得有些冷,拉紧了披肩。谢昭瑛——萧暄坚毅的侧面镀着一层金光,我似乎从那凝结着冰霜的眼里看到一片刀光剑影。
“护送我去封地的,一共一百零七人,都是皇上亲自挑选的大内高手。此外还有郁正勋和谢昭瑛,主动坚持送我出关。我们一路往北,走到定山关时,只剩下十七人。正勋受了重伤,被强留在关内修养。可真正的危险就在关外,赵党的绝杀部队正暗伏在道边,等着将我置于死地。我若在关内死,他们总脱不了干系,我若在关外死,大可赖在辽国人的头上,与他们无关了。”
他深呼吸一口气,幽幽道:“那日只是深秋,可是关外已是冬天。大雪纷飞里,昏天黑地的厮杀,总有杀不尽的敌人,总有踩不完的陷阱,而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减少。我的剑上糊住了血,被寒风一吹,很快结成了冰,又在兵刃相接时,震碎成片。我不是轻易言败之人,可也忍不住想到了死亡。到了最后,我的身边只剩下了谢昭瑛。呵,老二,师傅偏心,多传授了他一套剑法,他便有了借口要我先走。我怎么肯让兄弟为我死?可偏偏就在最关键时刻,我手中的剑断了,老二飞身扑过来替我挡下了一刀。”
我一下屏住了呼吸。
萧暄冲我惨淡一笑:“青龙大刀,开山辟斧,谢老二剑法再精,不过身量未足的少年,怎么承受得起?左肩至胸,皮开肉裂,血如泉涌。他只用口型说:走。到死都没闭眼。”
我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,胸口猛地一阵窒息,“你的伤……你后背的那道伤……”
萧暄笑,手抚上肩:“没错,就是那次的伤。大刀贯穿他的身体,在我背上也狠狠划了一道。我满身是他的血,背着他的命,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往前逃。我想即使我多逃一步,也对得起舍命护我的那些人。我这辈子都记得,我是怎么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,踉跄着一步一步往前走。然后跌倒了,也要手脚并用往前爬。身后的人慢条斯理地举起大刀,正待落下,一支箭翎射入心脏——”
“是谁?”我的声音尖细得我自己都认不出来,“是谁救了你?”
萧暄垂下眼帘:“是李文忠李将军,你之前也见过他的。他是西遥城的守城将领。他那日是来迎接我的,恰好因为担心天气变化提前一天动身,才见那屠杀一幕。拉弓一箭,将我救下。”
我慢慢站了起来,觉得有点头晕目眩,夜阑人静,我却听到厮杀之声不绝于耳。谢昭瑛,不不,萧暄的笑容里盈着深深的伤痛,满了,溢出来,流到了我的心上。我眼睛猛地一酸。
他说:“那年我十四岁,未及弱冠,已经死过一回。醒过来后,彻彻底底成了燕王,那个深宫里天真鲁莽的六皇子已随着谢昭瑛埋葬在雪原里。我背负着一百零八条人命,那还只是个开始。十年来,多少暗杀,又牺牲了多少人?我本不是冷血之人,我也不愿做个冷血薄情的人。我是踩着别人的尸骨在继续活着,我就得活得更好,绝不能辜负了那些人。我把每条命都记得清清楚楚,发誓总有一天要一笔一笔算回来的。”
“而谢昭瑛。”他的语气一软,“他送我出关,只对家人说是去游学。他同正勋暗中护送我,那些刺客又被李将军杀尽,这事便再无人知道。他没再回来,谢太傅一夜苍老十岁,却谁也不能说,还得为那婆娘教儿子。我每年回京一两次,总顶着谢昭瑛的名字招摇。有韩小王爷帮忙圆谎,谢家二公子眠花宿柳行踪不定,倒也顺理成章。只是有时想,他若在天有灵,见我们几个这样糟蹋他本来就不大好的名声,不知道气成什么样子……”
他的声音有一丝变调,立刻停住了,偏过头去。他的肩耷着,仿佛真的承受着看不见的重量。
我忍不住走过去,伸出手,从身后轻轻环抱住他,将头靠在他肩上。
他轻轻颤抖了一下。
我说:“二哥,士为知己者死,你和他都明白。”
那夜我们都没睡。
我陪萧暄坐着,听他说着一些往事。萧暄不是婆婆妈妈的人,所以重点说一些军中生活,顺便又鼓吹了一下自己如何吃苦磨炼博得军士爱戴信任云云。后来也说了很多谢昭瑛的事。谢昭瑛爽朗不羁,不爱舞文弄墨,只爱刀剑。谢太傅最瞧不起武夫,他便只有偷着学艺。当年他们四个,萧暄,谢昭瑛,郁正勋和韩延宇,恰同学年少,恣意风流,在宫里和太学,没少惹是生非,人称为四害。后来谢昭瑛去世后,他每年都会冒险从西遥城回来看望谢家人,代他尽一份孝心。
“谢夫人就一点没有察觉?”
“谢夫人只当老二游学不归。他是次子,无须承担家族大业,要求不高。”
我忽然想到:“他有提起过我吗?”
萧暄瞥我一眼:“你那时候才几岁,还是个傻丫头,提你做什么?”
“也是。”我笑,“只是想到,他是我哥哥,我却只能从别人嘴里听到他的事。他就像是一个故事里的人物。”
萧暄道:“老二一生虽然短暂,却的确是个感人的故事。”
我问:“他葬在哪里?”
“在西遥城。我给他建了祠堂,却不能冠他的名字,只好托名那些战死边疆的战士。我发过誓,将来一天我正大光明地回来,要将送他厚葬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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