薛应清跟着江雅来到二楼书房时,胡小妍仍伏在案前查账。
她没料到薛应清会来见她。而且,她也不习惯独自接待外人。
听见门口传来动静,胡小妍匆匆瞥去一眼,整个人立时怔住,脸色越来越冷,心也越来越沉。
“你就是小妍吧?”薛应清微笑着自我介绍,“我是许如清的师妹。”
胡小妍垂下眼眸,淡淡地应了一声,随后便将桌案上的账册尽数收拢起来,准备差人去拿已经准备好的两千块现大洋。
没想到,薛应清却径直走过来,在桌前站定,双手相叠,悬于腰际,低眉顺眼,竟然朝着胡小妍深施一礼。
不是点到为止的客套,而是有板有眼,相当谦卑恭敬的见礼。
胡小妍着实愣了一下,困惑地问:“薛掌柜,你这是——”
薛应清略带愧疚地说:“这几年,多谢你们俩照顾我师姐,我替她谢谢你。”
“啊,这话说得太见外了,大姑以前对我和连横就很好,现在我俩回过头来给她养老,也是应该的。”
薛应清淡淡笑道:“可别这么说,世上哪有那么多应该的?要真是你对别人好,别人就对你好,这人间倒简单了。”
“那倒也是。”
胡小妍怔怔点头,旋即回过神来,忙说:“薛掌柜请坐!江雅,去楼下叫你东叔,让他把那两千块现大洋拿上来。”
“不用了,不用了。”薛应清连忙把江雅搂在怀里,却说,“这孩子真招人稀罕,那两千块,就当是我补给姑娘的压岁钱吧!”
“这可不行!薛掌柜,你手下的人也得吃饭,一码归一码!江雅,快去!”
“小妍,我问江连横要钱,那是为了给弟兄们一个说法;伱要是真给我钱,那就是要把我往门儿外推了。”
“这不合适!”胡小妍连连摇头,“你都已经答应你手下的人了,这钱更应该江家来出,东风!东风!”
“别,你这是要撵我走呢!”薛应清赶忙制止道,“我的人不多,都已经跟他们说好了,你再这么喊,我反而没法交代了。”
正说着,她又忽然从随身带来的手包里翻出两根金条,放在桌面上推过去。
胡小妍见状,心下愈发困惑,便问:“薛掌柜,你这——又是什么意思?”
“这是给我师姐的吃住挑费,我知道江家养得起,不差钱,但你们是你们的,我是我的,你收下,别告诉她,我心里才能踏实。”
胡小妍迟疑了片刻,没有回绝,却问:“薛掌柜,你要是真有这份儿心,怎么不直接给你师姐送过去?”
薛应清的笑容顿时有些不自然,眼神也随之飘忽不定,犹犹豫豫,吞吞吐吐,最后只是冷硬硬地吐出三个字:
“我恨她!”
恨她,却又惦念着她、记挂着她——不是庸人自扰,还能是什么?
薛应清颇有些自嘲地苦笑两声,自言自语道:“可是,那又有什么办法呢?她是我师姐,我是她从小带到大的,我叫她姐,其实她更像是妈,最疼我的是她,伤我最深的还是她,对她,我实在是爱不起来,但我也实在是……”
说到此处,她忽然回过神来,意识到自己已经说得太多,于是连忙摆摆手,换了一副轻松的腔调。
“反正我现在就剩她这一个亲人,她要是没了,以后等我挣了钱,都不知道该跟谁比、该跟谁显摆去了!”薛应清哈哈一笑,又说,“小妍,我这些话,也就只能跟你说了,他们那帮糙老爷们儿,啥也不懂!”
话已至此,胡小妍也终于明白了。
薛应清在旅大帮江连横刺杀荣五爷,根本就不是为了钱。
她是怕,怕江家垮台以后,没有人再去照顾许如清;而她,又碍于往日种种不可言说的缘由,始终无法释怀师姐过去的所作所为。
爱恨交织,永远说不清、道不明。
胡小妍似乎很能理解这种复杂的心绪。她看了看薛应清,迟疑了片刻,却说:“薛掌柜,你也不是只剩下这一個亲戚,论辈分……我和连横应该叫你一声小姑呢!”
“嗐!什么辈分不辈分的,那帮老东西,就爱倚老卖老,动不动就拿辈分压人!”薛应清笑着说,“世道变了,到处都是洋货,可不再像过去那样,活得长见识广了,现在这电灯、电话、留声机,那帮老家伙跟咱一样,也得从头学,装什么大尾巴狼呀!”
胡小妍附和着笑了笑。
两人接着又闲话了几句,说着说着,气氛便随之愈发融洽起来。
薛应清忽然问:“小妍,刚才我在那屋,看见我师姐身上的伤……那是怎么回事儿?”
“你不知道么?”胡小妍略显诧异。
“南国起事那两年,辽南太乱,我也是事后才打听的奉天的情况,只知道周云甫倒了,听说……听说‘海老鸮’和‘穿堂风’都死了,我师姐也被关起来了,是江连横又给捞出来的,但具体怎么回事儿,我也不大清楚。”
于是,胡小妍便旧事重提,将往日种种,简单概述了一遍。
尽管薛应清极力掩饰自己的反应,但听到许如清被小东洋抓起来折磨时,还是若无其事地抱住江雅亲了一下,借此偷偷拭泪。
胡小妍沉默了片刻,不愿再提那些伤心事,便话锋一转,说:“薛掌柜,咱们虽然有大姑这层关系,但不管怎么说,你在旅大也帮了江家一个大忙,在辽南闹出那么大动静,你以后有什么打算?”
薛应清苦笑道:“辽南那边肯定是回不去了,不过这样也好,小鬼子在那边的势力大,惹不起还躲不起么!旅大这单生意,收成不错,按规矩来说,也该猫个冬,稳当个三五年再说。而且,我现在也老了,‘燕’字门儿的生意,想做倒是也能做,但也钓不上大鱼了。”
“你哪老了?”
“真的真的,你看,我这脸都松了,跟那些十七八岁的丫头,没法比!”
“你太谦虚了,你要是都嫌自己老,这奉天的姑娘怕是没法活了。”
“别闹!这人呐,从来都不是一点点变老的,而是一下子就变老了,你看我现在还行,再过两年,那还不一定是什么样儿呢!”
胡小妍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,喃喃自问:“是么?”
“那可不,你得照顾好你自己!”薛应清笑了笑,接回话头道,“所以,我打算用这笔钱投资做点儿生意,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吧!以后就算再干这行,我也不亲自下场了。”
胡小妍若有所思地问:“那——你打算留在奉天么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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